师哥离开后小庄的十年…算是一个短短的番外,小庄视角。
【第一年】
头七第二天,我亲手送走你,钉死棺盖的时候我双手一直在发抖。
后来大概因为饮酒过度,身上的伤急转直下,我大病了一场。他们告诉我说,我像个死人一样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三天,药石罔效,水米不进。他们差点以为我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意志。
睡梦中,我看到那条河了,河水很清澈,缓慢地流着,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。你站在桥上朝我连连摆手,示意我赶紧回去。隐约间,我听见你说,你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,要我务必替你完成才行。
我醒了,身上无一处不痛。
清醒而坚定地想要活下去。我要完成咱们所有的心愿。
很多年前,师父教会了我如何立于天地。如今,你教会了我如何面对生死。
曾以为剑客本就该行走于生死边缘,性命何其无定。曾觉得早已看惯了这些,弱肉强食、优胜劣汰,不都是天性使然吗?曾不理解你为什么将他人的安危性命看得如此之重……
直到你离开。
才发现自己也像天底下所有失去至亲的人一样,肝肠寸断几欲同去。何来资格嘲讽他们愚昧?我亦愚不可及。
人世无大事,唯生死系之。
【第二年】
那场战役中,最后一次同你联手使出百步飞剑和横贯八方,此后世间再无纵剑,我虽侥幸活命,但右手经脉断裂,也再不能使出横剑。
也许纵横双剑注定要同止同归吧。
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,为鬼谷继绝学,为后世开太平。
我想起那个七日七夜的梦。第六日,你忘了该如何执剑,明明是我伤了你,你却一直说抱歉。我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暴躁,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……可面对你我总是无从安慰。
因为你一直很强。
你是盖聂。即便没了渊虹你依旧是举世无二的剑客,就算再无法执剑,也永远都是我的师哥……
我开始换左手练剑。其实以前在鬼谷学艺时我偷偷练过左手,最初萌生这个想法只是为了破你的纵剑术。一进谷就输给你还输的那么难看,不服。
后来却觉得,这辈子能有一个让我输掉的人也不错,打遍天下无敌手毕竟太寂寥了。
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。
真要弃掉右手、完全依靠左手,比想象中的难太多。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个废人。若是给你知道,定要嘲笑我了。
可我知道其实你不会,要是你在,一定会不厌其烦地陪我练剑,让我输得很惨。打击,才是鼓励。我们以前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……
我从未告诉过你,那三年中每天我最欢欣最满意的时刻,不是剑术上赢过你,也不是耍弄到你——
只是黄昏时分,你我掷了木剑,一身热汗地躺在草坡上,阖眸小憩,任夕阳在眼皮上映出温暖的橘色光影。你说,小庄,回去吃饭吧。我便不动声色地看你。
师哥,
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。
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。
【第三年】
重入天下之局,再去看波诡云谲的时势,倒是有种千番尽历的沧桑与开阔。好像再没有什么事能够羁住我,也再没有什么人可牵挂。
你曾对我说,愤怒并不会使人变强,剑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。
可我却觉得,能够重新执剑皆因有你。若说右手曾执的是强者之剑、胜者之剑,那如今左手执的便是仁者之剑、亡者之剑。
现今应当谋取的,不再是一国存亡一族兴衰,而是万民安定。我辈若不能拓出一片清宇,该如何对得起无数英魂和枯骨?
你那些遥不可及愚不可及的梦想,就交由我来见证吧。
笨蛋,下辈子不许再做短命鬼。
【第四年】
最近总能梦到你。
你坐在河边洗着一件染满鲜血的白袍,搓得手指发白,衣裳却好似怎么也荡涤不干净,河水越来越红,漂过数不清的浮尸,河道因之阻塞,河水为之断流……
你问我这是哪里,是云梦山的映玉河吗?
我浑身发冷,几乎说不出话。
不,这是睢水。
汉军大败于彭城,楚军乘胜追击,汉军节节溃败逃至睢水,双方激战不休。
此役,数万英魂永逝。
纵剑永逝。
……
梦因为有你才险恶,但依旧希望你能来。
【第五年】
荆天明来看你了。他早已长大成人,个子比我还高出半头,那柄墨眉给他耍得顺溜,倒颇有几分剑圣传人的架势。当年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个毛头小子,如今长眠于乌江之畔,只余一世霸名。
他跪在你坟前哭得像个孩子,还给你带来一只烤鸡,抽抽嗒嗒地说,再怎么烤也不似当年用渊虹烤的好吃……要不是看他哭得脱力,我真想拔鲨齿抽他,臭小子,到底是惦记你还是惦记烤鸡!
不过,你要能看到这孩子如今的模样,该是又欣慰又心疼吧。
【第六年】
韩非曾描绘他心中的“至安之世”:法如朝露,纯朴不散,心无结怨,口无烦言。车马不疲蔽于远路,旌旗不乱于大泽,万民不失命于寇戎,雄骏不创寿于旗幢;豪杰不著名于图书,不录功于盘盂,记年之牒空虚。
子房也曾对我说过,一个谋士的最高成就,并非万人之上,并非封侯拜相——而是创造一个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代。
剑者,生而为杀,双刃之利器也。合纵连横者,谲诳以倾,捭阖以夺,乱世之政术也。
如今大业底定,山河清明,这些乱世中的惊韬妙略理应被埋葬,你我这样乱世中人的名字理应被遗忘。
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。有时并不仅是出于君主的一己私心,更是为了守住来之不易的安宁治世。
纵横捭阖之道,本就起于乱世,亦当隐于乱世。
现世时,可凭一人之力,胜于百万雄师;避世时,当如宝剑回鞘,当似游龙入海。
……
长安的桃花开了,满城粉雪,十里锦香。这里比朝歌城热闹百倍,亦寂寥百倍。
或许这个时代将会慢慢遗忘你。
但我永远记得你。
或许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我。
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着我。
【第七年】
师哥,我回家了。
我右手好很多了,虽然仍无法执剑,但执棋陪你对弈还不成问题。
回鬼谷的路上我一直在想,也许等我走到院门口会远远见到炊烟,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你坐在屋里,正忙着把食盘里的饭菜摆上长案……
咱们以前的家破败不堪,院里荒草丛生,屋顶也破了大洞。
你没在那里。
要是你在的话,怎会容许家里这般邋遢呢?
可我知道你在等,只是没在家里而已。你在很远的地方,等我了当这边的事,了却咱们之前的心愿,去找你。
这一年忙了许多事,每件都与你有关。
你应该看得到吧。
你一定看得到。
【第八年】
开春的时候捡了个徒弟。他根骨甚佳,悟性不错,是个练剑的好苗子,而且勤快又能干。虽然看着耿直老实,但很有想法,总能独当一面。
哦,最重要的是,他做饭还不错。以后我应该用不着糟蹋厨房了。
不过经我多次品评,还是你做的饭最好吃。别醋。
【第九年】
今年春天我给他找了个师弟。小子成天没好的欺负他,可每回我罚他,那小子又替他愤愤不平非要跟我叫板。好像这天底下就他能欺负他师哥似的,有时见他那副得瑟样儿,老子真想打断他的腿。
最近禁不住想起咱们那时候。我以前不也老欺负你吗?(虽然我知道你那是让着我。)另外,我突然有点理解师父当年的心态了……
初夏,从后山伐了些竹盖了间屋子,又在屋后辟出一片圆圆的池塘,植了荷花。
仲夏多雨。我待在竹屋里,倚一方藤枕听雨,常常沉迷于此昏昼不分。
立秋了,我没做成蜜汁藕、荷叶粥,看来我依旧不精于此道。
好在大徒弟厨艺精湛,藕片清脆爽口,粥里有淡淡荷香。饭后我留了些给你,碗碟筷子都搁在案上了,你尝尝味道。
也说不出哪里欠缺,只是总觉得,如果你来做肯定更胜一筹。
【第十年】
我挖出当年埋的酒,倚着那棵老槐树独饮。都说槐树招鬼,那晚我梦到了你。
梦里,你一会儿是离开时的模样,一会儿是少年时的模样,白衣黑发,眉清骨秀。我却垂垂老矣,岁月果然不饶人。
槐者,怀也。
整夜整夜地喝酒,整夜整夜地想你,塘中荷花开了,花每开一朵,我就醉死一回。我不曾将爱宣之于口,但我爱你,从青春爱到了白头,从剑指彼此,到生死长别。
就快了,快要去另一处人间寻你了。
十年了。
师哥,你再等等我。
【完】
附注:
“法如朝露,纯朴不散,心无结怨,口无烦言。车马不疲蔽于远路,旌旗不乱于大泽,万民不失命于寇戎,雄骏不创寿于旗幢;豪杰不著名于图书,不录功于盘盂,记年之牒空虚。”
--出自《韩非子&大体》
张子房也曾对我说过,“一个谋士的最高成就,并非万人之上,并非封侯拜相——而是创造一个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代。”
--出自好基友汇之的小说《子夜歌》,有改动。
“我整夜整夜地喝酒,整夜整夜地想你,塘中的荷花开了,花每开一次,我就醉死一回。我不曾将爱宣之于口,但我爱你,从青春,爱到了白头。从剑指彼此,爱到生死长离。”
--改编自独角戏《情爱长安》台词